爆竹声声,不数日又是除夕。外婆家冷清久了的小院,悄悄准备着又一度的热闹。
舅舅打电话回家,说是大年三十要外婆到城里跟他们过“小昊年初就要回学校了,所以不方便过去,妈你过来吧。”
“你们过来吧,吃一顿中饭总可以吧?”
“妈,我来不了”舅舅无奈的说“你过来吧,你又没什么事。”
外婆一口回绝,她唯一的儿子。
外婆到我家来时,我便央求外婆跟我们一起过年,外婆也是不依,只笑着说:“过年要呆在家里的。”
“那我过年和你一起过,总行了吧?”
“你要去奶奶家一起过的哟。”外婆又笑。
“那么你呢,又是一个人了?”我说。
外婆笑笑,不答,却说:“年初二过来,我给你煮水饺吃。”
走的时候给我塞了个红包:“快18了,给你个红包。”她又笑,满脸的皱纹都放出光彩来。让我想起,许久以前,外公给我递红包的样子。那时他精神很好,身体还没有佝偻,他笑呵呵的把红包递给我,背影好像是高高的青松。
红包里是几百块钱。总是这样,妈妈每年去给外婆送了钱,外婆又尽数包回来。
年初二我们又一次聚到外婆家。一家人围着桌子而坐,缺了表弟,不算很团圆。但人多自有欢笑。外婆又恢复了彼时的沉默,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们。
男人们还在桌子上划拳,女人们收拾碗筷,小孩们却自顾自的玩闹起来。两个小孩沿着我们以前的路跑起来,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。两个小孩攀在铁孔小门上,轻轻荡过四分之一个圆。外婆忙过去把他们抱下来:“门要掉了,门要掉了!”我不禁抿嘴微笑。
饭后无所事事,打了一会扑克,便和外婆告辞。外婆像以前那样,非要送我到村口。
一行人三三两两的走出来,背后雪未化尽得路上留下三三两两凌乱的脚印。经过拱桥,它还是背负着满身柴火,像背负着一身的命数。走过水泥桥,往桥下看,却发现曾经清澈额小溪堆满了垃圾。那些垃圾从河沿上的斜坡上倒下来,甩进河里。
回头看,溪边的小村也早不是以前的样子。两三层的小洋房拔地而起,早掩了那些石灰糊的白墙和嶙嶙千瓣的灰瓦。外婆家的老屋,不知被埋在哪个边角里。桥头的白杨,在轻风中微微的晃,像是几声喟息。
“元宵再过来,我给你煮汤圆。”外婆说,殷殷的望着我。
我不答,压下那句话。外婆,我来不了。
有关外婆桥的日志2
外公走的那天是前所未有的热闹,所有来不了的人都来了。铜锣鼓呐,鼓乐喧天,*仗声大作,较过年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中间又夹杂着儿女子侄们的哭丧声,倒似戏台上的花旦嘤嘤之泣,煞是好听。曾经外公电话都叫不来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奔丧,偏僻的小山庄像逢着十年一遇的大喜事一般沸腾起来。
自外公返老还童,他是顶喜欢热闹的。屋里太冷清了,他便打电话催人来;屋里没响了,他便咿咿呀呀唱戏自个儿闹腾。现今终于等来一场以他为主角的热闹,他却已不在。
外公离开是在凌晨。他走之前几天,像是自知大限将至,一到晚上便惴惴不安,总也不肯睡,一会要水一会要饭,服侍的人一有拂逆他的心意,他便破口大骂。好容易哄他入睡,他又常常从梦中惊醒,哭叫着说看见鬼怪。然后不停的打电话,把每个儿女都叫道跟前,咿咿呀呀说一通胡话。
他走的那天晚上,精神特别好,既不唱戏也不乱说话。姨娘喂他喝完了粥,他还高兴的谢谢她,随即入睡。半夜又醒来,脑经分外清醒,口齿竟然清晰起来。大家都想他的疯病说不定能好,不想那是回光返照。一过午夜,外公便噎了气。
工作甚忙的舅舅舅妈忙赶来,表弟也推迟了学校的日期,来为外公守灵。平日里难得见到的大小亲戚也纷纷赶来。一大群人披麻戴孝,身披白布,带着又高又尖的白帽子,聚在村口水泥桥边的空地上。一个道士举着叮当作响的法器,在众人面前高唱。鞭*在一旁没完没了的叫嚷。我到的有些晚,离庄口还有几百步,已经被笼在*烟里,被烟熏得不行,眼前只见一片茫茫的白烟,几乎走不过去。到得跟前,鞭*声震耳欲聋,将道士的歌声与众人的歌声淹没。
看见外公的时候,他躺在*冷的棺材里,身上压着厚厚的十来床毯子或是麻布。看不见他的脸,只看到他穿鞋的双脚露在外面。脚前放着两只碗,碗里插着几株香。我依着母亲的话,跪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,供上香。
外婆憔悴的让人心痛。彼一时她殷殷嘱咐我要保重身体,此一时却忽然大哭起来。那哭声从心窝里掏出来,像是不呕血不罢休,叫人肝肠寸断。一面哭一面喊:“老伴儿你弃我而去了,叫我一个人孤零零如何是好……”我从来没看见外婆哭过,看到她如此拼老命般的大哭,站在一边手足无措。
隔壁的大堂里,道士妆模作样的做着法事,不时吆喝两句,哭响些,再响些;儿女们在外公面前卖力的啼哭,哭声几乎能与外面的鞭*声一较高下;女人们在厨房张罗中饭;男人们则在院子里争论钱怎么出怎么算。我跟着表弟表妹们叠元宝,看到他们一边叠一边抹眼泪。可我愣是没有泪。我在心里咒骂自己。你怎么不哭啊?你不是情感丰富吗,你给我哭啊。
但是眼泪就是不争气的躲着不出来,我也没*情勉强它,手麻木的叠着。表弟们都说我叠的不像元宝,倒像破船,一边又重新给我示范。可是外公,我知道的,你说过战场上的前还不如一艘救命的渔船。你更需要一艘船,载你平安归去。
关于外婆桥的日志3
伤心也不曾持续多久。道士又开始做法。他用大米摆出一个云海的模样,又找了八只碗,分别在每只碗里放上水、酒、茶叶、金等八样不同的物事。然后让八个人跪在八只碗旁边,跪成一圈。我也在其中。他闭着眼睛开始唱,每唱到一样物事,对应的人便举起碗在胸前晃一晃。我们不解其意,却觉得分外好玩。那道士唱到最后,大家都不禁笑起来,气氛也不如先前那么压抑了。
到得第二天,丧事直如过节,老相识的聚聚,年纪小的玩乐,凑热闹的吃喝。听守灵几个人一边在闲扯,守灵倒也不是苦差事,无非是打着牌打发时间。我便跟着母亲央求也要守灵,母亲说夜里风寒,硬是不依。
然后是送外公去火葬场。火葬场的车一到,鞭*声即又大作。大群的人聚在外婆家的小院里,挤不下的则堵着小路,里里外外尽是人。火葬场的人好容易走进屋里,麻利地将尸体装进一只长长的裹尸袋里,拉上拉链。又将外公放在棺材板上。众人簇拥着往桥头走去,一路上爆竹声声。
外婆始终不曾跟我们出去。不知道是因着习俗,还只是不忍心看着老伴先去。
天很冷。阳光在空中飞舞,像雪片,像冥纸。我们在火葬场的空地上打着哆嗦。等了好久才轮到我们。工作人员将载着外公的小推车推进一道门。满以为我们会被关在门外。众人紧跟而上,他竟也未阻拦。半是好奇半有恐怖,大家都进了门,个怀个的心情。
是所有人最终都需来的地方吧。
焚尸炉高大而气派,很是高科技。交错的管子在炉上攀附,遇到彩*的按钮和指示灯。工作人员将裹尸袋抱到焚尸炉前的一块平板上,然后按下什么开关。平板开始缓缓加速。很慢很慢,很慢的接进一个黑黝黝的洞口。我忽然有些害怕,一把抓住母亲的手。
……
大约烧了一个多小时,炉子内开始降温,平板又慢慢重新划出来。我从炉边退开。戴着耳塞走到外面,耳朵里响着轻松愉快的乐曲。天很蓝。是个好天气/。同行的人三三两两坐着。男人抽着烟,有些不耐烦的等着。烟雾缭绕。
工作人员戴上手套,伸手把几块焦黑的东西捡进骨灰盒。然后取来一个类似吸尘器的东西,将骨灰吸进华丽的骨灰盒里。
“烧的真干净”有人小声说。
可不是么。
烧的真干净。
所谓生命,不过是烟火的尽头,宇宙中,渺小的瞬间光亮。
可不是么。一下子闪过去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舅舅捧着骨灰盒,走在最前面。舅妈和表弟跟着他,手里拿着招魂幡。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山上走去,一路自然也没有忘记放*仗。我一直不太懂为什么*人有放*仗的习俗。好事放*仗,坏事也放*仗,喜事放*仗,丧事也放*仗,造房子放*仗,造坟头也放*仗,迎亲放*仗,送人也放*仗,生孩子放*仗,死了人也放*仗。
噼噼*放上一阵,算是告知天地么。
外公的墓早就造好了。我一直觉得人死之前就准备好棺材,挖坟头是件很残忍的事情。可是农村依旧保持着这种习俗,还有拍遗照。在你活着的时候为你拍等你死了才挂出去的照片。面对镜头,我真不知道外公怀着怎样一种心情。
舅舅将骨灰盒小心放进墓穴,连同外公一直戴着的佛珠的事物。几个泥水匠上来。糊好事先备好的砖头。火化就是方便,连棺材都免了。墓碑后的大土包,原来就像死亡一样,空空如也。
我们看着不相干的人死觉得怕觉得伤。其实也无非只是因为,每一个死都在提醒你你自己的死。你自己空虚的坟。
母亲不忘让我磕几个头:“求外公保佑你高考顺利。”我依言。余人纷纷在坟前许愿,金榜题名,财源广进,仿佛死去的人能比活人做的多。
从山上回来,村子里正大摆宴席。所有认识不认识,来得了来不了的人都聚在一起,热热闹闹。外婆家的小院自然挤不下。共有40来桌。我也一直不太懂*人为什么会有什么事都吃饭的习俗。好事吃饭,坏事也吃饭,喜事吃饭,丧事也吃饭,新房落成吃饭,筑好陵墓也要吃饭,结婚是吃饭,践行也是吃饭,贺喜要吃饭,吊丧也要吃饭。
这顿饭分外丰盛,众人都夸厨师厨艺了得。吃完饭后,给每个吃饭的人都送上两斤肉,一包饼干,两只白烛,一根鞭*。所有人酒足饭饱,心满意足,作鸟兽散。
有回忆的带上一点回忆,没回忆的带上两斤鲜肉。
……
外公走后很久我才哭。
是在一个有雾气的清早。拱桥上散发着有绿*气息的晨光。我看到桥上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。我像以往一样,不假思索的叫了声,外公。
声音远远地传出去。震碎了那个影像。
于是我走进看的时候,拱桥上除了柴堆,什么也没有。
我一下子哭起来。
那个简单的坟冢,就像这个句号。除了以一个结束的符号昭示世人,便只留下中空的内心,和前后左右茫茫的空白。